2019-11-13
自200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引入破产重整制度以来，破产法对市场主体的重整挽救功能得到了广泛认可与重视，逐步改变了破产法主要作为倒闭清算法的传统观点。管理人作为破产重整期间的主要控制权主体，在履行对重整企业营业事务管理职责期间，应遵循可再生原则、共赢原则和依法管理原则，充分运用破产重整制度，协同法院、当地政府、重整企业以及债权人、出资人、重整投资人等利害关系人，通过市场化、法制化途径挽救困境企业。
问题的提出
重整制度是2007年6月1日起开始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以下简称“《企业破产法》”）借鉴别国立法和司法而引进的一项新的破产制度。传统的破产制度主要侧重于破产清算，强调对债权人和职工的保护，让不能挽救的企业依法、有序退出市场。而重整制度则着眼于企业在社会经济生活中的地位及其兴衰存亡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希望“拯救债务人，把债权人权利的实现建立在债务人再生的基础上，力图在企业营运价值保留的前提下，使债权人能够得到比在破产清算的情况下更为有利的清偿结果；同时，通过债务人企业产权、资本结构、经营战略和内部管理等多方面的调整，消除破产原因，摆脱经济困境，获得重生”。
破产清算制度和重整制度的目的与功能的不同，决定了管理人在破产清算和重整过程中所承担的管理职责的侧重点也有所不同。破产清算旨在合理分配债务人的破产财产，主要强调管理人对债务人财产管理和处分的职责；而重整注重帮助债务人摆脱财务困境、恢复营业能力，因此，重整程序在规定管理人对债务人财产管理职责的同时，更强调管理人对债务人营业事务的管理。
然而，管理人对重整企业营业事务的管理却存在着种种困境。第一，目前的管理人大多为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破产清算事务所等中介机构，这些中介机构固然在法律、财务方面具有极强的专业性，但其实际经营企业的经验和综合能力相对缺乏，更何况不同行业、不同类型、不同规模的企业，其经营的方式和规则也千差万别；第二，相较破产清算，重整所涉及的利益主体更多，所涉及利益冲突也更为突出和复杂，而管理人除了向管辖法院破产业务庭汇报协调之外，毫无任何强制执行力，甚至难以协调相关政府部门和其他司法机关，难以有效开展营业事务；第三，《企业破产法》虽然为重整程序设置专门的章节，但大多为程序性规定，对于管理人管理重整企业的营业事务原则、内容和方法均没有明确的规定，缺乏可操作性，也难以明晰管理人对营业事务管理权责范围。
鉴于此，笔者以为，在分析管理营业事务的具体内容和方法之前，有必要先明确管理人在管理重整企业营业事务时应遵循的基本原则。笔者自2018年4月起主办一起大型水上乐园的重整案件，该案件目前已取得阶段性进展，本文将结合笔者办案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困境及其解决路径，探究管理人对重整企业营业事务的管理原则。
重整案例介绍
南京欢乐水魔方旅游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水魔方公司”）因不能清偿到期债务，且经法院强制执行，仍然无法清偿债务，被债权人向人民法院申请对其进行重整。江苏省南京市江宁区人民法院（以下简称“江宁法院”）于2018年4月13日作出（2018）苏0115破1号《民事裁定书》，裁定受理。
水魔方公司的主营业务为经营管理南京欢乐水魔方水上乐园（以下简称“南京水魔方乐园”），该乐园为季节性项目，每年开业时间为6月至8月。经江宁法院许可，管理人决定南京水魔方乐园于2018年6月8日至9月2日继续营业，共接待游客235，347人，并实现营业收入人民币36，121，454.38元。
管理人于2019年1月13日向江宁法院提交了水魔方公司的重整计划草案； 2月12日，水魔方公司第二次债权人会议审议并分组表决通过了重整计划草案； 4月23日，江宁法院裁定批准了水魔方公司重整计划。6月13日，管理人与重整投资人正式签署了《重整投资协议》；6月20日，水魔方公司100%股权变更至重整投资人名下；6月21日，重整投资人付清合同约定的全部偿债资金。7月开始，南京水魔方乐园在重整投资人的主导下开园营业，管理人提供了必要配合和监督。至此，南京水魔方乐园未因重整程序错过任何一个能够创造高额收益的营业季。
重整企业营业事务管理原则
可再生原则
管理人管理重整企业营业事务是基于重整企业有再生的可能性。管理人应当认识到，企业发生破产的法律事由是资不抵债或者丧失清偿能力，但是其背后真实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并不是所有的进入重整程序的企业都具备恢复营业能力的可能性。对于那些已经进入《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淘汰类或限制类目录的企业，以及确实没有再生希望企业，管理人的营业事务应当慎之又慎，以防止无谓扩大营业成本和债务，降低债权受偿比率。
管理人在接管水魔方公司后，查阅了其历年的营业收入和成本情况，并与水魔方公司管理层、员工分别进行了沟通谈话，认定了以下几点事实：1、水魔方公司进入破产重整程序系为股东及集团公司体系内其他主体所累；2、南京水魔方乐园本身仍具有良好的运营条件，并能够有效盈利，继续营业的收入将成为主要的偿债资金来源之一；3、水魔方公司的经营管理层及关键岗位员工均具有继续营业的强烈意愿，且对本季经营的盈利预测持乐观态度。据此，管理人判断，水魔方公司具有再生的可能，重整价值较高。基于该“可再生”的判断，管理人与部分债权人以及南京汤山温泉旅游度假区管理委员会充分沟通，使得南京水魔方乐园2018年度开园营业。
可再生原则对管理人管理重整企业营业事务提出了“以发现、维持甚至提升企业再生价值为目标”的要求。管理人管理模式下的营业事务不单纯是为了营利，而是为了谋求重整企业摆脱财务困境、恢复营业能力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所以管理人应当更加偏重维护重整企业的生产能力、特殊资质、优势资源等具有再生价值的营业事务。
比如，在水魔方公司的案例中，有两条信息坚定了管理人力争开园的目标。一是，如园区内的所有游乐设施闲置一年，将极大减损使用寿命和使用价值，甚至导致其不具备变价出售的条件；二是，园区内的所有游乐设施如间断一次特种设备检验，重新申请将面临复杂的程序与实体困难。此外，管理人认为，“欢乐水魔方”作为知名的全国水上游乐连锁品牌，维持该品牌的正面形象和品牌价值有助于重整企业未来的脱困步伐。在此情况下，管理人决定南京水魔方乐园开园营业不仅是为了谋求经济上的利益，更重要的是为了维持水魔方公司未来恢复正常经营的能力。
可再生原则指导下的营业事务，是重整企业能吸引到有实力的重整投资人的重要因素。重整企业在管理人的管理下营业，其财务指标、现金流分析、盈利预测等数据等都将成为重整投资人决策是否参与重整的重要参考依据。水魔方公司的重整投资人就是在评估了管理人向其提交的2018年度营业季的财务数据后，决定参与重整的。
可再生原则指导下的营业事务，还将是重整计划草案得到批准的关键前提。虽然重整计划的批准与否应当由人民法院予以裁定；但从当事人意思自治、有效解决各方矛盾、维护社会稳定的角度出发，重整计划草案能否得到债权人会议表决通过才是核心所在。就法律规定而言，重整计划草案的第一项内容就是债务人的经营方案，因为债务人的经营方案直接决定了企业再生的可能性和可行性，也直接决定了债权人的重整信心和可实现受偿比率。重整计划草案中，债权人最关心的毫无疑问是债权受偿方案，而债权受偿方案能得以实现的必要条件是债务人经营方案的可行性。但是，经营方案是抽象的、纸面上的，已经对债务人失去信任的债权人又如何认可并信任经营方案呢？而管理人在重整期间管理营业事务的过程和成果是真实的、生动的、可感知的、甚至是具有预测价值的，债权人会根据已有的营业状况来评估判断债务人的再生价值，进而影响最终对整个重整计划草案的表决。而从管理人的角度，管理营业事务的过程和成果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重整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同时也是其草拟重整计划草案并向债权人会议说明的最具说服力的依据。
共赢原则
某种意义上，重整制度是法律基于社会公众价值考量而对债权人、企业职工、债务人、债务人的出资人等各方利益所进行的一种平衡；而从实践角度，重整的过程实际也是各方主体相互妥协的过程。而这种平衡和妥协的出发点，就是实现重整各方利害关系人的共赢。
首先，管理人应当以充分保障债权人利益为前提。即使重整以挽救债务人为主要目的，并不等于忽视甚至损害债权人利益，管理人模式下的营业事务仍然应当以债权人利益为第一考量因素。管理人应当加强与债权人的沟通协调，依法开展营业事务，从严把握营业事务新增债务及担保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防止没有再生希望的企业利用破产重整程序逃废债务。
在管理人接管水魔方公司前期，就遭到了大部分债权人的质疑和不理解，个别债权人甚至威胁采取极端手段，阻碍重整企业营业事务。一方面，水魔方公司的债权人中，自然人和中小规模企业居多，他们对破产制度不甚了解，并因此对管理人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但另一方面，该等债权人缺乏其他表达诉求的路径，又只能寄希望于管理人听取并采纳其意见。管理人为此进行了大量的说明和解释工作，并因此形成了数十份谈话笔录。管理人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向债权人分析营业事务管理方案的利弊，最终取得了大多数债权人的理解、信任与支持。
其次，管理人应当高度重视企业职工合法权益。依法优先保护劳动者权益，是破产法律制度的重要价值取向，管理人管理营业事务的，可以聘任债务人的经营管理人员负责营业事务，不得减免职工的社会保险费用，尽可能解决职工的全额劳动债权和未来安置问题。
水魔方公司的经营管理事项具备较强的专业性，管理人即使作为实务经验丰富的商业律师，也并无法在短时间内掌握水魔方公司营业事务可能涉及的行业竞争、上下游渠道、定价模式、市场营销手段、设施设备操作、门票销售及验证系统等。因此，为保障南京水魔方乐园顺利开园运营，管理人面临两个选择，一种是另行委托专业的运营管理团队，另一种是继续聘任水魔方公司的现有人员。考虑到继续聘任水魔方公司员工将具备天然优势，更重要的是可以恢复员工工资发放及社保缴纳、有效缓解因水魔方公司拖欠工资给员工带来的经济压力，管理人最终决定继续聘用水魔方公司的经营管理层和全体在职员工。
再次，管理人应当维护债务人及其出资人的权利。为了帮助债务人摆脱财务困境、恢复营业能力，管理人在管理营业事务过程中，应当维护债务人财产权利，有效控制营业成本，沟通协调债务人的经营管理人员以及债务人出资人并充分调动其积极性，推动那些陷入流动性困境但是仍旧具有市场价值的企业通过企业产权、资本结构、经营战略和内部管理等多方面的调整获得重生。
为控制水魔方公司在重整期间的营业成本，管理人进场之初就制定并落实《南京欢乐水魔方旅游有限公司采购、付款、用印审批管理规定》，要求债务人员工发起的所有物资采购、付款报销和印章使用事项都遵照规定的程序执行。此外，管理人还制定并落实了门票管理制度、营业收入管理制度和现金盘点流程，通过优化水魔方公司的内控制度，有效控制成本、增加利润，保障了债务人财产的保值增值。
最后，管理人应当综合考量社会公众利益。较之破产清算制度，重整制度的价值更侧重于社会公众利益，因此，管理人管理营业事务应当综合考量社会资源的优化配置和产业结构的调整政策，减少企业破产给社会造成的不良影响、维护社会和谐稳定，实现重整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有机统一。
水魔方公司在进入重整程序之前，已经有部分南京水魔方乐园门票售出，且历史上存在以门票抵销债务情形，导致有门票在市场流通。对于已经购买或者通过其他途径取得有效门票的社会公众，如南京水魔方乐园不开展经营并提供服务，或宣布门票作废，可能会产生不良的社会影响。因此，管理人决定接受该等门票入园，由门票流出的源头来追究相关责任方的法律责任。
此外，南京水魔方乐园所在的南京汤山温泉旅游度假区近年来致力于打造“四季汤山”旅游品牌，而南京水魔方乐园作为度假区唯一的夏季项目，对当地旅游业的平衡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南京水魔方乐园内大部分商铺的承租人为汤山镇本地居民，水魔方公司在重整期间能否平稳运营也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当地的社会稳定。为此，管理人多次与南京汤山温泉旅游度假区管理委员会沟通协调，双方就水魔方公司营业的必要性、可行性以及社会效果达成了共识。南京水魔方乐园开园期间，当地公安、交警、城管、消防、安监、环保、卫生等众多职能部门均为重整企业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与保障，管理人的工作也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充分认可。
《企业破产法》为管理人管理重整企业营业事务提供了足够的空间，能够提升管理人重整工作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但从权责统一的角度出发，管理人应当增强大局意识和责任意识，以共赢为根本目标，能动而审慎的适用营业事务管理权能。
依法管理原则
从广义角度而言，债务人在重整期间的营业事务同样涉及合同、税收、劳动等多种法律关系，必然受到相关法律法规的调整。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正常经营的企业以逐利为目的，或多或少存在超越法律、规避法律的经营行为；而管理人管理模式下的营业事务，应当严格遵守现有的法律法规的相关规定，这既能够保证债务人财产安全，也能够有效控制管理人的执业风险。
从狭义角度而言，管理人应当正确理解并适用《企业破产法》及其司法解释等有关企业重整的法律规定，依法管理重整企业的营业事务。在重整过程中，公司的最终控制权已经由公司的出资人转移给了债权人，但分散的债权人无法直接有效的行使公司控制权管理债务人的财产和营业事务。因此，基于法律的规定，经由人民法院指定的管理人集中行使重整控制权，接管债务人财产和营业事务。于是，最终控制权和重整控制权发生了分离。同时，重整企业营业事务的目的不再是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而是为了使债务人摆脱财务困境、恢复营业能力。因此，重整程序中，管理人应当依据《企业破产法》行使债务人营业事务的管理权。
从程序而言，重整期间是管理人管理营业事务的期限，《企业破产法》第七十二条规定重整期间自人民法院裁定债务人重整之日起至重整程序终止，而第七十八条、第八十六条、第八十七条、第八十八条规定了重整终止的情形。在第一次债权人会议召开之前，管理人就营业事务的管理行为应当经人民法院许可；在第一次债权人会议召开之后，管理人就营业事务的管理行为原则上应当遵循债权人会议的意志，并接受债权人委员会的监督。
从实体而言，《企业破产法》创设了一系列制度以促进重整企业的营业事务，如对继续营业而负担的债务认定（共益债务）、别除权行使的限制、借款担保、取回权行使的限制、股权收益权的禁止、股权转让的限制等。但是，管理人不得滥用上述权利或不合法、不合理的开展营业事务，其中，《企业破产法》第二十七条要求管理人勤勉尽责，忠实执行职务，第六十九条则规定了管理人应向债权人委员会或人民法院及时报告的十种行为。
综上所述，在管理人管理重整企业营业事务过程中，可再生原则是核心，共赢原则是根本，依法管理原则是保障。只有坚持并落实上述三项原则，管理人才能依法、科学、合理、有效推动企业重整进程，为重整计划草案的通过和批准打下坚实基础，力争最终实现企业再生、各方共赢，在确保勤勉尽责、忠实执行职务的同时，实现管理人的专业化。
联系我们
关注微信公众号
